第一章

行李箱的万向轮碾过青石板路时，发出规律的咯噔声，像在为这个燥热的八月倒数。我拖着两个半人高的箱子站在梧桐树荫下，仰头望着眼前这栋爬满爬山虎的老式居民楼，蝉鸣声在茂密的枝叶间炸开，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。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，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，随着微风轻轻晃动，像是一幅流动的画卷。 “3 栋 2 单元 402……” 我对照手机备忘录念出地址，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，滴进洗得发白的 T 恤领口，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。转学手续比想象中繁琐，从南城到星城跨越了大半个中国，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高铁，又转了两趟公交，当我终于在报道截止日前一天抵达这所省重点高中附近的居民区时，连指尖都泛着长途奔波的酸麻。我甩了甩有些僵硬的手腕，行李箱的拉杆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，掌心传来阵阵灼热感。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，是母亲发来的语音，听筒里传来她熟悉的温柔声音：“阿砚啊，合租的室友是房东阿姨的侄女，也是你们学校的学生，叫苏念卿，人特别好相处，你多照顾人家姑娘。到了记得给我回个电话。” 我腾出一只手回复 “知道了，刚到”，心里却没什么波澜。从小到大习惯了转学，从军区大院到南方小城，我早已练就快速适应新环境的能力。只是没想到这次母亲会安排合租，说是学校附近房源紧张，这样能节省通勤时间，离学校步行只需十分钟。我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校门，隐约能看到教学楼顶端的钟楼，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。 楼道里弥漫着淡淡的油烟味和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气息，声控灯在我踏上第三级台阶时应声亮起，暖黄的光线照亮斑驳的墙皮，墙面上还留着一些孩童的涂鸦和模糊的贴纸痕迹。楼梯扶手有些松动，摸上去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。爬到四楼时我已经有些喘，额头上又渗出细密的汗珠，抬手叩响 402 的防盗门，指节触到微凉的金属门牌号，上面的数字 “402” 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。 门很快开了，一股清甜的栀子花香随着门缝蔓延出来，瞬间驱散了楼道里的油烟味。 我愣住了。 开门的女生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，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，用一根木质发簪固定着，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侧，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。她手里还拿着一本摊开的物理习题册，镜片后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，清澈明亮，在看清我的瞬间骤然睁大，握着门把的手指微微收紧，指节泛白。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斜斜地打进来，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，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慢放键，我甚至能看清她耳垂上那颗小巧的珍珠耳钉，在光线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，还有她嘴角那颗浅浅的梨涡，随着她惊讶的表情微微凹陷。 “你是……” 她先开了口，声音像冰镇过的柠檬水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，尾音轻轻上扬。 “你好，我是陆砚，” 我收回目光，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，伸出手想要和她握手，“从今天起合租。” 她眨了眨眼，镜片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，像是在确认什么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，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，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。“陆砚…… 你是南城来的陆砚？” 我有些意外她会知道我的来历，刚想点头，就看见她突然转身跑进屋里，脚步有些急促，很快又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娃娃跑出来。那是个很旧的小熊玩偶，棕色的绒毛已经有些褪色，耳朵都磨掉了绒毛，露出里面浅色的布料，脖子上还系着一条同样褪色的红丝带，打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。 苏念卿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，指尖因为用力捏着小熊玩偶而泛白。是他，真的是他。那双眼睛，那挺直的鼻梁，甚至连说话时微微挑眉的习惯，都和记忆里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一模一样。七年了，她终于等到他了。七年里，她无数次想象过重逢的场景，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突如其来，让她有些手足无措。 “这个…… 是不是你的？” 她把布娃娃递到我面前，声音里藏着只有自己能察觉的紧张，指尖微微颤抖。 看到小熊玩偶的瞬间，我只是觉得有些眼熟，脑海中却没有任何清晰的画面浮现。大概是哪个亲戚家孩子送的礼物吧，我对这些毛绒玩具向来没什么印象。我接过小熊仔细端详，它的肚子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破洞，露出里面的棉絮，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阳光味道。 “看起来有点眼熟，” 我挠了挠头，确实有种莫名的熟悉感，却想不起具体的来历，“可能是小时候的玩具？我不太确定。” 我搬家次数太多，很多小时候的东西都遗失了，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。 苏念卿脸上的期待瞬间黯淡下去，握着门把的手指轻轻蜷缩，像被戳破的气球般泄了气。他果然不记得了。也是，七年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，他从小就是个大大咧咧的男生，怎么会记得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熊玩偶。或许他早就忘了那个总跟在他身后，吵着要他讲故事的小丫头，忘了这个被他亲手送出去的小熊。但没关系，她记得就好，这就够了。 “这样啊…… 我还以为你会记得。” 她小声说，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失落，眼神也黯淡了几分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。 “不好意思，我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太清了。” 我把小熊递还给她，注意到她眼眶微微泛红，心里莫名有些不忍，“可能是搬家次数太多，很多东西都弄丢了，记忆也变得零零碎碎的。” 我试图解释，希望能让她不那么失落。 “没关系！” 她立刻扬起笑脸，像是在掩饰刚才的失态，脸颊的红晕却更加明显，“快进来吧，外面热。” 她侧身让我进门，动作有些匆忙地接过我手里最重的那个行李箱，“我帮你拿。” 指尖触碰到他手臂的瞬间，苏念卿的心跳又漏了一拍，赶紧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慌乱，耳根红得像熟透的苹果。 客厅收拾得干净整洁，浅灰色的布艺沙发上铺着一块格子图案的棉毯，边角有些磨损，看得出用了有些年头。茶几上摆着一个白色的陶瓷花瓶，里面插着几朵新鲜的栀子花，正是这股清香的来源。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各类书籍，从文学名著到竞赛辅导书一应俱全，还有一些精装的画册。阳台上晾着几件白色的衬衫和裙子，风一吹就轻轻摇晃，像是在欢迎新成员的到来。地板擦得一尘不染，光脚踩上去凉凉的很舒服。 苏念卿偷偷打量着他的侧脸，七年未见，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，轮廓变得更加清晰硬朗，身高也比记忆中高了不少，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 T 恤和牛仔裤，却依旧是她记忆中那个让人心动的模样。他的眼神比小时候更加深邃，带着一丝疏离感，大概是这些年独自生活养成的习惯吧。 “我住这间，你住隔壁那间，” 她指着客厅右侧的房门，“房东阿姨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，被褥都是新换的，你看看还需要什么，我这里都有备用的，洗发水、沐浴露什么的都有新的。” 其实这些都是她亲手准备的，从被褥的颜色到书桌的朝向，每一个细节都经过深思熟虑，她特意选了他可能会喜欢的浅蓝色床单，还在床头柜上放了一盏暖黄色的台灯，只希望他能住得舒服些。 我走进卧室，阳光透过窗户洒满房间，在地板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。书桌上摆着崭新的台灯，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多肉植物，生机勃勃。衣柜里甚至贴心地挂好了几个衣架，角落里放着一个垃圾桶，套好了干净的垃圾袋。窗外就是茂密的梧桐树，枝叶几乎要伸进窗户里，蝉鸣声此起彼伏，却意外地不让人觉得烦躁，反而有种夏日特有的宁静。 “谢谢。” 我真心实意地说。从小到大独自生活惯了，突然被人这样细心照顾，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，像是一股暖流缓缓淌过。 “不客气，” 她站在门口，手指不安地绞着裙摆，白色的连衣裙被她绞出几道褶皱，“我们…… 以后就是室友了，请多指教。” 苏念卿在心里补充道：陆砚哥哥，好久不见，我好想你。 “彼此彼此。” 我笑了笑，注意到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我手里的小熊玩偶，眼神复杂，带着怀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。 我打开行李箱开始整理东西，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，书籍整齐地摆放在书桌上。刚把几本书放在书架上，就听见客厅传来轻微的响动。探头出去，看见苏念卿正踮着脚尖够吊柜里的玻璃杯，白色连衣裙的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，露出纤细白皙的脚踝，脚踝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银链。 “我来吧。” 我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水壶，轻而易举地取下杯子，她的身高只到我肩膀附近，确实够起来有些费力。 “谢谢。” 她接过水杯时手指不小心碰到我的指尖，像触电般迅速缩了回去，耳根红得快要滴血。苏念卿的心跳得更快了，刚才指尖相触的触感仿佛还在，带着他的体温，让她脸颊发烫，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。 我假装没看见她的窘迫，转身继续收拾行李。余光瞥见她坐在沙发上，捧着水杯小口抿着，眼睛却时不时偷偷瞟向我这边，像只受惊的小鹿。她怀里还抱着那个旧小熊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褪色的红丝带，眼神温柔。这个小熊是他临走时送的，他说：“念念别哭，让小熊替我陪着你。” 这些年她一直带在身边，无论是搬家还是转学，都从未离开过她。没想到真的能等到他回来，等了七年，终于等到了。 整理完行李已是傍晚，夕阳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，把房间染上温暖的橘黄色。苏念卿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，油烟机嗡嗡作响，很快就飘来饭菜的香味，有番茄炒蛋的酸甜味，还有排骨的肉香。我靠在厨房门口，看着她熟练地切菜、颠勺，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侧影，发梢染上温暖的金色，她的动作麻利又温柔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，她抬手用手背擦了擦。 苏念卿一边炒菜一边在心里盘算，他小时候最爱吃番茄炒蛋和糖醋排骨，今天一定要做好吃点。番茄要选那种熟透的，炒出来才够酸甜；排骨要提前腌制，这样才够入味。她记得他不吃葱姜蒜，所以调味的时候特意少放了些。 “需要帮忙吗？”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，有些不好意思让她一个人忙活。 她回头看了一眼，脸颊还带着点厨房的热气，红晕未退。“不用不用，马上就好，你先去客厅坐着吧，看看电视或者玩会手机。” 看到他靠在门口的样子，苏念卿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，赶紧转过头继续炒菜，生怕被他看出自己的慌乱，手里的锅铲都差点拿不稳。 餐桌上很快摆满了饭菜，三菜一汤，都是家常的味道。番茄炒蛋色泽鲜亮，鸡蛋金黄蓬松，番茄软烂多汁；清蒸鱼撒着翠绿的葱花，鱼肉洁白细嫩；还有一盘清炒时蔬，绿油油的看着就有食欲；冬瓜排骨汤炖得奶白，飘着淡淡的香气。看得出来她很用心，连盘子的摆放都很讲究。 “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，就随便做了点家常菜。” 她把筷子递给我，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和紧张，像个等待老师打分的学生。其实每一道菜都是精心准备的，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，她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，就盼着这一天。 “看起来就很好吃。” 我拿起筷子，夹了一口番茄炒蛋，酸甜的味道恰到好处，莫名有种熟悉的温暖感，像是小时候妈妈做的味道。 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，像是得到了奖励的孩子，低头小口吃着饭，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，露出浅浅的梨涡。他喜欢就好，苏念卿在心里偷偷开心，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。 吃饭时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，大多是关于学校的事情。我才知道苏念卿不仅是班长，还是年级第一的学霸，物理竞赛拿过全国奖项，是老师口中的得意门生，也是同学眼里遥不可及的校花。她说话的时候很温柔，语速不快，条理清晰，偶尔会因为害羞而低下头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扇形的阴影。 苏念卿一边回答一边想着，只有变得足够优秀，才能配得上现在的他。这些年她一直努力学习，就是希望有一天能以最好的姿态站在他面前，不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不点。 “那你岂不是很厉害？” 我有些惊讶，没想到合租室友竟然是这样的风云人物，我原本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女生。 “没有啦，” 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，脸颊微红，“你从南城重点中学转来，肯定更厉害。我听说你们学校每年考上名牌大学的人特别多。” 她一直关注着南城的消息，知道他在原来的学校一直是第一名，是老师重点培养的对象。 “还好。” 我谦虚地说，注意到她夹菜时总会下意识地把排骨往我这边推，自己却没怎么动，碗里的米饭几乎没怎么减少。 “这个糖醋排骨…… 你尝尝看？” 她突然开口，夹了一块炖得最软烂的排骨放在我碗里，眼神里带着期待，“我觉得味道还不错，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。” 这道糖醋排骨她练了很多次，失败了好多次才掌握好火候和调味，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做给他吃。 我咬了一口，酸甜的酱汁裹着鲜嫩的排骨，肉质软烂脱骨，味蕾传来熟悉的愉悦感，和记忆深处的味道隐隐重合。“很好吃，你很会做这个。” 我由衷地赞叹道。 她脸颊微红，低下头小声说：“我练了很久。” 为了你，练再久也值得。她在心里默默说。 吃完饭我主动提出洗碗，她却抢着把碗碟端进厨房。“你刚到，一路辛苦了，好好休息，我来就行。” 让他好好休息吧，这些活她来做就好，他只要安心住着就好。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在水池前忙碌的背影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，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。厨房里传来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饭菜香和栀子花香，一种陌生的归属感悄然蔓延开来，让我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。 苏念卿一边洗碗一边偷偷看他，心里充满了幸福感，七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。他就站在那里，离她这么近，触手可及。她偷偷地笑了，水花溅到手上都没察觉。 洗完碗后，苏念卿从书房抱来一摞书。“这些是高一的复习资料和高二的预习笔记，你刚转来可能跟不上进度，先看着熟悉一下。我们学校的教学进度和南城可能不太一样。” 这些笔记她特意整理过，把重点和难点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了出来，还写了很多自己的理解和解题思路，希望能帮到他。 我翻看着笔记本，字迹娟秀工整，重点内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清清楚楚，条理清晰，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本教辅资料都要详尽。“你笔记做得真好，比我们学校老师发的讲义还详细。” 我由衷地赞叹。 “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，”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，抱着膝盖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，像藏着星星，“虽然我可能没你厉害，但应付高中课程还是没问题的。” 她早就把高中的知识点烂熟于心，甚至提前学了很多大学的内容，就是为了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帮上忙，能和他有共同话题。 “那以后要麻烦你了。” 我合上笔记本，看着她认真的样子，心里莫名觉得很踏实，像是有了依靠。 晚上我坐在书桌前翻看教材，窗外夜色渐浓，蝉鸣声渐渐稀疏，取而代之的是夏夜的晚风，吹得树叶沙沙作响。突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响动，像是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。我走到窗边，看见苏念卿房间的灯还亮着，她正坐在书桌前认真学习，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，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。书桌上，那个旧小熊玩偶静静地摆在台灯旁，像是在陪着她。 苏念卿其实在看他以前参加竞赛的视频，看着屏幕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，在台上自信地讲解解题思路，嘴角忍不住上扬。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，做什么都那么优秀，闪闪发光。 不知过了多久，她房间的灯熄了。我躺在床上，听着隔壁均匀的呼吸声，第一次在陌生的城市里没有感到孤单，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。 第二天早上我被厨房里传来的轻响唤醒，有碗碟碰撞的声音和轻微的抽油烟机声。走出卧室时，看见苏念卿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，晨光透过纱窗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，她穿着浅蓝色的